老家的米酒更醇濃
每次喝酒,老家的米酒更醇濃,總會想起家鄉(xiāng)的米酒來。
家鄉(xiāng)的米酒,比這杯中的白酒更醇濃,比這黃酒更清冽,比這紅酒更蘊藉。
一盤花生米,一碟小菜,對坐在院落里破舊的木凳桌前,一張勞作一天后還未洗凈的臉,對著桌上的米酒,還未飲就已醺醺然。許多時候,我誤以為,他們一天的辛苦,就是為了這一頓自在閑散的晚餐,為了這一壺醇香四溢的米酒。
老家在鄂東北偏僻的山區(qū),那兒田少地薄,風(fēng)多雨稠,盡管如此,鄉(xiāng)親們總會選取泥土最肥沃、光照最充沛的稻田,種上釀酒用的糯米水稻。
像我家那時,兄弟姐妹三人加上父母所得田地合計才四畝二分,而栽種糯米水稻就占去了二畝。每年收取來的一千二百來斤糯谷,除輾去谷殼喂豬外,其余的全部釀成了一缸又一缸的米酒了。記憶中,我總陪著父親,光著膀子,在習(xí)習(xí)的山風(fēng)里,喝到夕陽西下,喝到晚霞消退,喝到鳥兒歸巢,喝到朗朗的月光照到了酒壺的空底。
釀制米酒,并不是父親獨到的手藝,家鄉(xiāng)每個會喝與不會喝的人都會。從還是一粒粒的糯米到米酒滲透出來,有一整套規(guī)規(guī)矩矩的程式,絕對不能顛亂。家鄉(xiāng)的每家每戶,都有一整套釀酒的工具:干實的黃泥磨盤,密質(zhì)木料圈成的蒸桶,老齡毛竹編制的撈箕,黑堿土燒透的瓷缸,還有一臺能扣上直徑一米左右鐵鍋的柴灶。
山里人是很憨厚爽直的,只要有左鄰右舍來串門,男人們便扯著嗓門叫:來!來!看看我這酒怎么樣啦!既如此,盛情難卻,那就先抿一口吧!當你看到他一直盯著你等你評判的眼神,你還能說什么呢?
“好酒,好酒!”
是好酒!這樣的山水,這樣的鄉(xiāng)人,這樣古老一代又一代傳承下來的釀酒套式,能不釀出好的米酒來嗎?
可是,那些男人們還是要一邊品嘗,一邊咂巴著嘴里米酒的余味,在心里分出個高下好歹來。
后來,父親老了,留守在家鄉(xiāng)的男人們也相繼老去,存放在新居后面?zhèn)任堇锏尼劸破骶撸碴惻f殘破了。而新居里的晚輩們,再也不肯在那亮堂的廚房里燒木柴了,擺弄的全都是帶抽油煙機的煤氣灶。小店的柜臺上,新居的餐桌上、櫥柜里,陳列的都是香檳、紅酒與孔府家宴酒了。現(xiàn)在的人,哪還有那力氣與工夫去推著那笨重的磨盤?赤裸著胳膊去翻拌著那燙乎乎黏乎乎的糯米漿?釀酒,這門古老的、世代相傳的、滋潤了祖祖輩輩心田的手藝和那些工具一起,就這樣被年輕一代遺忘在新居后面的側(cè)屋里,塵垢漸厚,無人翻動。
再后來,就難以喝到家鄉(xiāng)的自釀米酒了。老家的米酒更醇濃,小山村里漸漸喧嘩起來,也形成了有一條街道的小鎮(zhèn)。小鎮(zhèn)上,倒也開出了一家不大不小的米酒釀制作坊。也許還是那山泉黑土種出來的糯米,但不知道,還用不用那些陳舊殘破的器具和那套古老蒼勁的程式?我以為,家鄉(xiāng)的米酒已成為了故土的歷史,在我的記憶里,它開始慢慢淡出了。可是就在前不久,初秋的一天,我接到了年邁父親的電話,竟是關(guān)于家鄉(xiāng)的米酒!
家鄉(xiāng)有了釀酒廠了。
酒廠要開一個品酒大會!
山區(qū)的早晨要亮得稍微遲一些,老家的米酒更醇濃,太陽還在山那邊,已把綿延起伏的山嶺背脊鋪上了一層紅暈,而谷洼、河塘與山溪里的水霧蒸騰起來,兩者交相輝映,一眼看去,那彌漫在這初秋晨光里的遍山遍野的褐綠,竟也顯得生機盎然,異常動人。
家鄉(xiāng)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,很早就聚集在酒廠的會場上。主席臺上,紅布鋪桌一字排開,桌上一邊擺著新設(shè)計的瓶裝米酒,一邊擺著鮮麗的盆花。臺下嘉賓桌前,一字排開四個大酒缸,紅土密封,紅綢扎口,紅紙貼標,楷字“米酒”。臺的左邊,鑼鼓彩球,右邊,鞭炮禮花。
太陽落西山,晚霞隱云巔,皎潔的月亮,又爬上了黑黝黝的山坳。在飄香的米酒前,那習(xí)習(xí)的山風(fēng)醉了,歸巢的鳥兒醉了,稻田里的蛙兒醉了,躺在竹椅子上搖著蒲扇的父親、歡騰慶賀了一整天的鄉(xiāng)親們,也醉了。